松石石

当时只道是寻常

我做天妃两百五十年了(下)

天帝说,从此世间就有了情。他还说神仙也有七情六欲,说每一个字都各有兴味。

升字飞扬,似有飘摇衣袂。落字坦荡,稍有寂寥却哀而不伤。日升月落,便是不息的宇宙。情之一字,好像读来就有涩味,应该是一种藤蔓植物,初春的时候,藤上发的新芽绿得小心,像一个秘密。飞鸟和人难得默契,都宽容它,装作视而不见。结果夏天就绿成了灾祸。

我想,我要去一个没有藤蔓的地方。

百尺修竹,向上只望见日光,是自然搭建的神庙。盘腿坐在竹林深处,我终于觉得心里静了稍许,于是深吸一口气,吟了句诗:“独坐幽篁里。”

赤脚大仙是个最爱接话茬的:“蚊子咬死你。”

我随便抄起什么就朝他砸了过去:“怎么他妈的哪儿都有你!有本事别跑!”

那厮一边躲一边嚎:“娘娘……天妃娘娘……小仙此次前来实是有事相求啊……”

我停了下来:“你能有什么事?”

赤脚大仙陪着笑:“您受累跟帝君说一声呗。那隔夜茶就别往窗户外边倒了。您看看今年这桃花,都成什么样子了。”

我心下警惕:“你自己怎么不去说?”

赤脚大仙笑得像个太监:“我们这些小仙,在帝君面前哪有娘娘得脸啊。”


那墙角的桃花确实可怜,被隔夜茶浇多了,整天都怏怏的,我毕竟是个怜草怜木的神仙,看着也不忍心。可众所周知,给领导提意见那绝对是个技术活,得要多委婉有多委婉,要多自然有多自然,最好还是让领导觉得是他自己想通的,而不是你出言提醒的。我左思右想,最后托着下巴看着窗外叹了口气:“帝君,我觉得今年桃花开得不好。”

天帝晃了晃茶杯:“好与不好,都不过是个念头。”

我继续努力:“桃花残损,也许并非天灾,而是人祸。有时花是能知人心的。”

“大自然是愉快的。悲春伤秋者,多是自己嗔心太重的缘故,以为外物也感其伤心,其实春夏秋冬都乐得不得了。”说完,天帝便把一杯茶泼出了窗外。那动作十分纯熟,一看就是多年功夫了。

我迅速放弃了委婉:“帝君,我觉得你有点没素质。”

“你看,让你不好好修行吧,妄念这就来了。”他翻了翻考勤表,“你上个月迟到了三十回。”

我立刻抗议道:“上个月总共也只有二十八天!”

天帝正忙着卷烟丝,头也没抬:“所以说你过分。”

妈的,资本家脸皮真厚。

我又看了眼桃花。一树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地开着,那并不是恣意,恣意还有种自得在里头,那花好像完全忘了自己,却不是无知觉地忘,而是知道自己,也知道世界,却还是忘了。

我一时移不开眼:“帝君,你说自然是快乐的,可自然也是庄严的。一个东西竟然能又庄严又愉快吗?

“不仅庄严又愉快,它还是明丽又哀伤的。”

我更加虚心请教:“不是说快乐吗?怎么又哀伤上了?该给你吹唢呐了吗?”

天帝卷完烟,抽了一口,露出个神清气爽的模样:“你看本君说这么半天,自然它反驳了吗?它既然不能说话,便是本君想说什么是什么。文人赞美自然的话,妙就妙在死无对证。”

天帝就是天帝,能在其位者果然有别人所不能之处,能把不要脸说得如此文雅也是门功夫。

“若自然有口呢?”我问。

“不了吧。若柳树在河边爆粗,那这许多年的诗就都白费了。”

司命忽然横眉竖眼:“去你妈的,滚!”

我和天帝俱是一愣,谁惹他了这是?

司命见我们一脸错愕,随即收了怒容,嘿嘿一笑:“我在学柳树呢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觉得以司命的智商能当上神仙也一定是有我不知道的过人之处。


桃花仍旧开开落落,风一吹就成一阵绯色的云。那桃树形单影只,没人心疼,便只能我去心疼。下班以后,我便拿了个口袋,把树下的落花扫了起来,看着花瓣零落,却是越扫越悲戚。正在这时,一只手忽然伸到我面前,把一个空瓶子扔进了我的口袋里。我抬起头正要骂人,就看见了赤脚大仙。

我咬牙切齿道:“怎么哪儿都有你?”

他挠了挠后脑勺:“呀,天妃娘娘,亲自打扫卫生啊,怎么不用法术呢?”

我握紧了扫帚:“老娘在葬花。”

“嚯,娘娘这……”他看了看我手里的工具,“这垃圾袋真是风雅啊。”

我把口袋放到了身后:“帝君那里我劝不动,大仙要做护花人,不如去求司命吧。”

赤脚大仙捂住了胸口:“帝君和司命果然……”

我向上瞟了一眼:“大仙慎言。”

赤脚大仙更加攥紧了他贫瘠的胸肌。

我正要继续扫花瓣,一盆水忽然兜头浇了下来。我攒的一肚子火立即炸成了烟花:“谁他妈的往下泼水!”

话音未落,居然又是一股水浇了下来。

我把扫帚一扔,又加了一句诅咒,“再泼断子绝孙!”

赤脚大仙拉着我;“那个,娘娘啊……”

我知道他是个唱红脸的,一把甩开了他:“别拦着我,什么娘娘,再废话我让你当公公!”说完,我昂起头,死死地盯着窗户:“出来!别他妈当缩头乌龟!”

赤脚大仙戏演得好:“娘娘你就别骂了……”

“你起开!天王老子来了我今儿也得收拾这孙子!”

多亏我当上天妃许多年,天天在天帝那烦人精身边待着,我对自己的情绪已有了很高的掌控力。此刻我心里其实已经冷静下来,并且想好了后路。以后还得一起共事不知道多少年,我哪就能真和天帝撕破脸呢,这事到最后也不过是我们互相拱拱手,做一副庄严宝相:“哎呀是帝君呀,我以为谁这么没素质呢,是帝君啊那没事了。谁成想骂着熟人呢,原是小仙孟浪了。”反正那时候骂也骂完了,天帝这哑巴亏只能吃了,我心下正美着,数着数等天帝出来,却见一阵云雾飘过,东海龙王站在了我面前。

我觉得莫名其妙:“龙王?你来干什么?”

龙王一脸的不爽:“天妃娘娘,说好的今天下雨,天气预报都播出去了的呀。要有什么特殊情况不让下了,娘娘也该提前知会一声啊。”

我一愣,这才向四周一看,居然真的是在下雨。

我结巴了:“是……是下雨?”

赤脚大仙简直不忍看我:“是下雨呢。”

这时,只见一个人影从窗口一跃而下,端端正正站在我们面前,从容地抖开了一柄折扇。这张欠揍的脸我可太熟悉了,不是天帝还能是谁?他拍了拍龙王的肩膀:“没事儿,开嗓呢,天天都这样。打扰了。”

龙王忙道:“打扰说不上,雷公今天正好请假,天妃娘娘也算帮上点忙。”说完,他同情地看了天帝一眼,走了。

天帝一脸的小人得志:“这大晚上的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,我以为谁这么没素质呢。哎呀是天妃呀,那没事了,赶紧回家吧,撒油那啦。”

我笑得堪称苦情。妈的,吃了个哑巴亏。


其实我也知道,天上的花草树木只靠自身灵力便能长得郁勃茂盛,树根下只是一团凉凉的云,天帝那点隔夜茶对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影响。他说得对,是我嗔心太重,我为桃花树不平,实则是为自己不平。自然快乐,春夏秋冬皆快乐。司命快乐,天帝快乐,老神仙看见他俩一起下班,也跟着快乐起来。天庭上上下下都像二傻子一般快乐,只有我一个人唉声叹气,抱着我不知从何处来的失落。

说不知从何处来,也是嗔心。我当然知道那愁从何处来。无尽泉因缘镜中那个美人日日勾得我难过。我怕他知道我,又难过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。我更怕他知道了我,也不会爱我。

有时我会想,如果后羿不射下太阳,就不会有我,不会有众生,若后羿射下了所有的太阳,也不会有我,不会有众生。世事凑巧得不像凑巧,才叫人怀疑命运是提前写好的。我忽然有些怪后羿,怪太阳,怪那因缘镜,怪自己,也怪司命在我执意看人间时不拦着我。无数的巧合造成了今日,我恼恨这些巧合。可是怪来怪去,我从来都怪不到那个美人身上。怀璧者毕竟无辜,可说到底谁又不无辜,不过是我对他私心甚重。

那失落好像和无尽泉一样永远也流不完,几乎要淹没我了。我见赤脚大仙路过,就赶紧把他抓了过来,坐在地上,哭丧着脸道:“大仙你渡一渡我吧,我很难过。”

他手里窜起一簇火来,对着我照了照,才道:“是天妃娘娘啊,大晚上的你跑到树林里干什么?”

我仍然苦着一张脸,只重复着那一句:“我很难过。”

赤脚大仙拍了拍我的肩,一副十分理解的样子:“没事的。你能找着对象。”

我沉默了片刻:“大仙,以后见着我绕路走吧。”然后我拿石头又给他脑袋上添了个包。

他正要跑,我忽然脑子里一个激灵,瞬间甩出一个结界,把他拦住了:“天界的花木不靠土地滋养,也无谓天帝的什么隔夜茶水,我见了花觉得心有戚戚,是我自己心里难过,大仙却是为何?”

赤脚大仙叹了口气,丧眉搭眼地说:“小仙心里也难过嘛。”

我印象中赤脚大仙总和酒仙混在一起,二人不是在喝酒就是在睡觉。我常常在各种石几上见到他,不小心见证过此人千奇百怪的睡姿。我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:“可是我看你天天睡觉啊?”

赤脚大仙点点头:“天妃有所不知,小仙那是在闭眼难过。”

闭眼难过这说法我倒是头一回听说。“你难过什么?”我问。

赤脚大仙坐在了我身边:“我难过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。”他低头看了看,“除了我这双鞋。”

“你既然穿鞋,为何叫赤脚大仙呢?”我终于说出了多年疑问。

“世上名不符实者众,娘娘何必纠结这点?”

我坚持问:“总有个由头吧。”

若是天帝在此,肯定会拿腔拿调地说:“采访是采访的价钱。”

但赤脚大仙为人到底是爽快实在些,他说:“有一年我代替天帝去人间广布恩泽,起晚了,只穿了丝袜就跑过去了,本以为云雾能遮住脚,谁成想龙王那缺德玩意临时要下雨,云都给他调去了。于是凡人远远看见我就像是赤着脚站在空中,我就得了这么个名号。”

我想起上回我也因为下雨被天帝好一顿埋汰,便也有些气,跟着帮腔道:“龙王是挺缺德的。哎等会,你当时只……只穿了什么?”

赤脚大仙直言不讳:“丝袜。我以前穿女装的。阿弥陀佛,那一回差点遇上变态。”

我虽然有点惊讶,但还是十分尊重他的小众爱好,正准备鼓励两句,他忽然把手伸到我跟前,给我看他的衣袖:“其实现在也穿,你看,小花花。”

炫耀完了,他又是一脸愁容:“花也是假花。衣服会穿破,真花也会开败。太白金星还有个坐骑呢,我什么也没有。有又怎样?坐骑也会死,到时候又是一场伤心。”

我有些惊讶:“我以为爱接下茬的人都不伤心呢。”

“哪有人不伤心呢?连卖鞋的都伤心。”

我不明白伤心跟卖鞋有什么关系,却有心开解他,于是拉着他坐到了无尽泉边:“大仙,你看这泉水。”

赤脚大仙却忽然慌了神:“这不是因缘镜吗?这可不兴看啊娘娘。”

我按住了他:“你只看水。不瞒你说,我爱上了因缘镜中的一个美人。那时我曾和天帝说,我被情困住了。天帝却告诉我,能困住水的从不是同一处堤岸,一方堤岸困住的也不是同一片水流。这句话我至今似懂非懂。现在我想,也许万物的存在状态就是流淌,没有流淌就无所谓存在。如果大仙你站在这里,想着留住并拥有眼前的水,是怎么也留不住的。如果硬要留住,停止了一切流淌,水不成为水,大仙你也不成为大仙。如果能接受存在和流淌本身就不可分割,也就无所谓得到和失去。”

赤脚大仙忽然骂了句脏话:“草。”

我皱眉:“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?”

赤脚大仙看着我:“娘娘你说得很有道理,但是我鞋被水冲走了。”

我看了看他,关切地问:“这个天只穿丝袜挺冷吧?”

他打了个哆嗦:“挺冷。”

我一脚把他踹下了水:“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捞鞋啊!”

赤脚大仙被我踹了个趔趄:“娘娘刚刚不是说……得与失本是寻常?”

我简直要气死:“你怎么什么都信呢?你什么都信还伤什么心呢?”

赤脚大仙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,小跑着去追他的鞋了。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伤心,果然都是留不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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