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石石

当时只道是寻常

我做天妃两百五十年了(中)

鸣月姑娘重回凡间之后,给天帝的信就渐渐少下去,时日一长,便完全没有了。天帝倒是乐得清净,并不在意。那一众老神仙已然觉得自己吃了更大瓜,也不再想着那姑娘的情书,只天天有事没事就往灵霄宝殿里凑,总说有要事给天帝汇报,实则只有一些谁家又打了碗摔了盆,谁家的坐骑没拴住咬了谁的鸡零狗碎。都是天上的老人了,天帝不好驳他们的面子,只好一一敷衍着。

我还能不知道他们。这一帮老神仙纯粹是来看戏的。司命要不来,他们哪儿会来得这么勤呢?

这些日子因为工作内容多有交叉,司命暂时搬到了灵霄宝殿办公,方便及时与天帝沟通。因为天帝的表情管理实在无懈可击,那些老神仙一来就拿眼睛觑着司命,看出一点不同的神色便回去捕风捉影地与其他的老神仙品评,顺带着对这个办公室里他们以为的唯一一个单身者——本天妃我——投来无比同情的目光。

有一日我实在忍不下去,直接摔了公款买的记事本:“我走!我走就是了!”

天帝一副高贵冷艳的模样:“不送。”

司命以为自己很会做人:“还是送一送。”

于是老神仙的目光就更加充满同情。那种目光经受得多了,我揽镜自照,看着这一张永不会衰老的脸,也不免有些感喟:“好花堪折直须折。”

赤脚大仙从旁路过,嘴欠地接了一句:“奈何天上弯的多。”

我又一次发挥了我的祖传技能,什么法术也没用,直接拎起一块石头砸破了他的脑门。


鸣月姑娘不再有信来,那些散仙去人间跑得就少了。可我对人间的兴趣反而日渐增长,总觉得那个熙熙攘攘的地方,说稀奇倒也平常,可说平常吧,却又有说不尽的稀奇事。我飞升成仙已逾千年,千年前也一直在山上潜心修炼,实在不知人间是何种图景。有一日我翻腻了话本子,终于决定去无尽泉边的因缘镜中,亲眼看看人间。

镜中有很多人,好像镜中也放着无数的镜子一般。那些撑着伞戴着斗笠的凡人,都是人人神色笃定,好似人人都知道该向何处去。有时来了又回,也依旧神色笃定。难得的是,画了个圈回到原地的人人人人,神色也是若有所得。

无尽泉的泉水不知从何处来,也不知往何处去,就这么不止不休地流了数千年。有时流到镜面上,把人影都弄模糊了,像久远记忆中一段烟雨岁月。

那镜中的雨下到何时呢?没人知道。人该往何处去呢?也许有人知道。

或者有一些更高深的问题——“今晚吃什么呢?”天帝掷了个骰子。掷得不满意,又掷了一回。

“吃了饭我是直接回家呢,还是去佛祖那里坐一坐呢?”还是掷骰子。掷完了不想去,又掷了一回。

“明天有一人飞升,我给不给仙格呢?”骰子快被磨圆了。

我想起因缘镜中那些神色笃定的人,跑去司命说悄悄话:“你说他这样的人,凭什么做天帝呢?”

司命忽然严肃起来,对着我身后道:“帝君你好,帝君再见,帝君我可什么都没说。”

“你少跟我来这套。他真来了我也敢这么说。天天就知道掷骰子,凭什么做天帝?”

结果我一回头,就看见了天帝,脑子一木,赶紧有样学样:“帝君你好,帝君再见。”

司命早就遁得一干二净,连片云彩也没留下。天帝却伸了一只手把我拦下了。

我干笑着:“还有什么事吗帝君?有事没事我都想先走了。”

天帝在我肩上拍了三下。

我顿时有些为难:“这……帝君啊这孤男寡女的我三更半夜去找你不太好吧……”

天帝瞟了我一眼,没说话,也许是在想吵架的开场白。

我劝他:“好男不跟女斗。”

过了一会儿,他似乎还是没想好吵架的开场白。

我有点不耐烦:“还斗不斗了?不斗回家吃饭了。”

天帝一笑,脸上忽然露出些邪气。

我忍不住出声提醒:“帝君,表情管理。”

“孤男寡女?”天帝却似乎没听见我说话。他慢慢地把玩着他的手串越走越近,面色也有些不善,“如今就是孤男寡女,怎么?天妃觉得不好了?”

司命走了,夜色蔓延,四周云彩轻轻流转,这偌大的灵霄宝殿果然只有我与他二人。这开场果然清新脱俗,不枉他想了这么久。我一时被他问住了,不知如何答话,好像还没开始斗就已经输了。只见他越走越近,越走越近,最后为了不踩着我的脚只能原地踏步。

我看着他,他看着我。我顿觉有些痛心,伸手揽住了他:“帝君,我站这儿呢,桌子椅子柱子也站这儿呢,你从这过不去的。你是瞎了吗?”

他又原地踏了两步,终于退后了,神色又恢复如常:“不是你要虐恋的吗?你怎么不知道害怕呢,怎么不知道往后稍稍呢?”

我恍然大悟,深深后悔错失良机:“我一个小仙哪里懂这些关窍,要不重来一次?”

“体验卡结束了,再来得收钱。”

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。他轻声一哂,有些讽刺似的:“好男不斗女,天妃竟还知道……本君是个男子?”

我咳了两声:“既然说到这里……其实小仙我早就想提醒帝君了,下回去跟佛祖论道,不要穿那么清凉,他们那边风大,容易走光。”我推敲了一下措辞,“此事实非我愿,但你要是非得问我怎么知道你是男的……”

“好了你不要再说了。”他跳开了三丈远。

“行,我早说该走了,明儿再见。”我想了想,又客套了一句,“也请帝君替我问骰子君好,毕竟天庭大事都是它老人家决定的。”

天帝似乎还在想佛祖那边的事,他兀自冷静了一下,才道:“天妃,你不明白。命运掷骰子,佛祖掷,上帝掷,我掷,凡人也掷。大家伙一顺儿地昏聩无能,全宇宙才能和谐共处。”

我不信这套歪理:“可是自然精妙,造物精妙。花随花信而开,叶随秋风而落,傍晚树下光影斑驳,如神仙居所,就连一片转瞬即逝的雪花都精美无比。造物静谧得近乎肃穆,如此严肃认真,为何人竟然甘于昏逐?”

天帝理直气壮:“精妙又如何?越来越精妙,精妙到永远看不懂的地步,画个圈,又成了愚钝。人不知自然,自然亦不知人。人喊出声,自然也喊出声,可两相喊破喉咙,锥心泣血也不能相互懂得,由此可知造物精妙又残忍,命运老到又昏聩。因精妙而更残忍,因老到而更昏聩。这道理我懂,其余诸神也懂,既不能感其精妙老到,便只能以无知觉对残忍,以荒谬对昏聩。”

果然千穿万穿,排比句不穿。我被震住了:“帝君你好帅,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睡着的人忽然醒了。”

天帝掸了掸袖子上的灰:“笑话,哪有人下班还不醒的。”

我还是有疑惑未解:“可是帝君不该无知觉,也不该昏聩。人间有种说法,说众神之神应该是最精妙圆满的样子,是个完美的球体。帝君,你是众神之神吗?”

天帝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今日这名号本君让给你了。”

我连忙摆手称当不起。

天帝也很好说话:“那就给司命。反正谁不在就是谁的。”

我觉得此番决定无比英明:“是啊,谁让他先跑了呢。”


第二天一早,天帝就笑眯眯地跟司命打招呼:“早上好啊,球球。”

司命吓得差点摔在地上,连连问我:“天帝是不是让人给暗算了?脑袋让驴踢了?”

我反问:“你踢他了?”

司命是个淳朴善良的:“我哪儿敢呢。”紧接着他又拉住了我的袖子,“天妃娘娘,咱们这么些年的交情了,要是有逼宫谋反这等好事你可得带上我啊。”

我也笑得温柔:“没有啊球球。”

司命彻底摔在了地上。

恰好当时天帝从旁走过去,也没理会一脸惊愕的司命。这一幕被一个老神仙看在眼里。老神仙顿时一阵义愤:“作孽啊,家暴啊,喜新厌旧啊。”

我和司命和天帝,当时也不知谁更尴尬。好在那老神仙毕竟是老了,并没有拔刀相助的打算,义愤了一会儿也就回家吃饭去了。


后来天帝仍旧天天掷骰子,我却渐渐没了看他掷骰子的兴致。

我记得天帝曾对我说:“以后无尽泉那边还是少去吧。”那时已经下班了,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,他就捏个诀走了。

当时不明白,现在却明白了。不仅如此,我现在也明白了那因缘镜为何被藏在密林深处,为何避开了所有神仙的住所。如今在那镜子前看久了我才发现,人间红尘仿佛是个活物,见缝插针地要往人心里钻,人不知不觉就受了侵染,等到与它缠斗,筋疲力竭之际,再往四下一看,人已在红尘之中,再也逃不脱了。先前我只觉得那镜子有趣,镜中人来来往往有趣,人们互相奉承拆台有趣,可看着看着,我看见了一个美人,便再也不是镜子外的安心人。

那美人行动坐卧都与他人不同,怎么看都是万般的可爱。从那时起,其他人在我眼中都成了灰白的人影,他们的快乐和悲伤似都与我隔了一层。我只看得见那个美人,越看越偏颇,再无法以平等之心爱重众生了。

我向天帝求助:“帝君,我心里很乱,我好像动了凡心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是动了凡心?”

“从前我看人都是一般颜色,今日却觉有一人甚美,那美丽与皮囊无关,好像他从出生就很美,到老了也依旧会很美,他美到我不愿再看其他人了。”我怕他不懂,又问,“帝君你明白吗?帝君可曾动过心吗?”

天帝看着我:“也许有过吧。”

我立刻睁大了眼睛:“是对鸣月姑娘吗?”

还不等他回答,我已经展开了想象。天帝爱上凡人,为她披荆斩棘,越山跨海,他有无数的不得已,她亦有无数独自对月的眼泪,他亲手伤害过她,但其实痛得比她更甚。最终一切误会都能解开,二人兜兜转转,总能重逢。多么勇敢啊,多么浪漫啊。

但我说起的时候天帝只是笑:“原来狼狈得狠了,就叫勇敢。天妃越来越会说话了。”

我有些黯然:“是啊,爱之一字,本该最简单最澄明,可世间人人爱得狼狈不堪。”

司命也跟着有些黯然:“既如此,世间何必有情?”

天帝一支烟抽得兴味正浓:“要是天天下雨,也太没劲了。”

司命是个只有七秒记忆的,他一拍大腿:“对哦,娘娘,要是没太阳可不就天天下雨了吗?不如我们去问后羿,他当年射日,为何还要留一个太阳?”

我本想说“你是不是有点智障”,但是当着领导的面辱骂同事多少有点不太好,我只能把话接下去:“难道不是为了天下苍生?”

司命真的像个智障。他又一拍大腿:“对哦,是为了天下苍生!”

天帝却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,他轻轻吐出一个烟圈:“当年天上有十个太阳,后裔的背包里,也是有十支箭的。”

我很好奇:“真是十个没数错吗?”

司命也很好奇:“双肩包吗?”

天帝不满地看了我俩一眼,解释道:“当时后羿每射下一颗太阳,太阳的力量就会加到他的身上。射到第九支的时候,后羿已经无人能敌。众人劝他留下一颗太阳,可后羿听不进任何劝阻,他几乎成了魔,视太阳为仇敌。这时有一世外高人路过,那高人似乎还未见后羿就已经有所预感,从远处山上来时就泪流满面,知道苍生将有一劫。眼看着后羿已经拉满弓弦,他忽然急中生智,夸了一句'好箭!','箭法'的''法'字还没出口,后羿已经转而将箭射向了他。鲜血喷涌而出,后羿见射死了人,大为震惊,心魔也逐渐退去。此人终以自身性命保全了最后一颗太阳,给苍生留了条路。”

我又好奇了:“后羿会边射边报数吗?”

司命也跟着不甘示弱地好奇:“室外高人能进室内吗?会死吗?”

我见天帝气得不轻,心里直骂司命不会做人。我站起来向天帝行了个礼,斟酌着字句。虽说我对天帝的人品一向持保留态度,但此刻他在气头上我也不好直接质疑他瞎编,只能说:“帝君文采斐然,这般描述起来,倒像是亲身经历一般。”

天帝微微一笑,似乎早料到我有此一说:“本君不才,那世外高人正是本君。”

司命怕我忘了那高人是谁,提醒我道:“就是“好箭”的那个!”

我看天帝脸色又暗了暗,连忙转移了话题:“那那只箭现在何处?可曾影响帝君的身体健康?”

“当然是拔出来了。那只箭虽无用,却从此被众仙尊为'好箭',后来我给了它一缕魂。它自己也争气,修炼许久化成了个人形,专去人间做些扶老太太的勾当。”

“那么……从此人间就有了情?”

“从此人间就有了晴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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