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石石

当时只道是寻常

我做天妃两百五十年了(上)
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这一晃眼,我做天妃已经两百五十年了。

当初在天帝跟前接受入职培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。

天帝那时坐得很远,他手里翻看着什么,我当时以为是我的简历,后来才知道是一本斗地主秘籍。

当时他声音清冷而低沉,绕过九重天的云雾传来:“你知道我们做神仙的,最重要是什么?

我抱剑而立:“是惩恶扬善!”

“错了,是表情管理。低眉敛目,唇角微弯,自然不怒而威严,不笑而温和,不言而沉静。脸上没有表情,却似有万般神色。你从下界飞升不久,对人间事更为熟悉,当知诸葛孔明之空城计,孙子之围魏救赵,靠的都是表情管理。”

听此一席话,我顿感受益良多,立刻试了一试。天帝看了看我,屈尊降贵地走下台阶,语重心长道:“是庄严宝相,不是像个流氓。”

司命在一旁拍马屁:“嘿,押上了嘿。”


不管怎么说,我顺利地入职了,且在表情管理的学问上越发精进,现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,在秋天的时候也能给新飞升的小神仙上一上这门课了。天帝说二百五十这数字吉利,该好好贺上一贺,最好贺上十天半个月的,这样大家上班划水也好有个主题。几日前他就在跟我叨咕这件事,等众神仙都走了,才神神秘秘地对我说:“本君有个礼物要给你,是本君亲手做的。”

我客气地拱了拱手:“帝君的手艺我是知道的。要不咱还是花点钱买一个吧?”

“二百五十年是个大年,哪能如此敷衍,还是本君亲手做的意义重大。”

我知道盛情难却,便只好叮嘱:“那烦请帝君包装得严实一点,以免损坏了心意。”

而现在我就是后悔,非常后悔。好奇果然害死人,如果我不手欠,不拆开那个礼物盒子,现在我的桌子上也不会多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手作布艺小王八。

他说这礼物取的是长命百岁,福泽万年之意,我怀疑他可能就是想气死我,然后续个弦。


续弦一事,并非是我多心。我听闻先前天帝下凡历劫,惹得一凡间女子春心大动,至今仍旧对天帝念念不忘。那女子每遇上去下界打酒的散仙,总要人给天帝捎好些情书上来。她名字叫鸣月,因此每封信的信封上都画着一轮小月,清雅得很。因着天庭里终日无新鲜事,这点八卦很快传遍了,去下界打酒的散仙就越来越多,去得也越来越勤,天好的时候甚至在那鸣月姑娘的门前排起了长队。

姑娘显然会错了意:“天帝竟如此看重我……怎么不亲自来呢?”

众仙敷衍道:“天帝他忙嘛。”

用了心的女人哪有那么好骗:“就忙得一点空闲也没有?”

众仙担心以后没得八卦可看,就把锅往我身上推:“天妃娘娘管得严嘛。”

“天帝他竟然已有妻子?这……”

仙人忙解释道:“姑娘可千万别误会,在天庭上,天妃与天帝从几百年前已经不做夫妻了,只是同僚而已。天妃娘娘此举也是为了大局,怕天帝耽于情爱,忘了上班。”

鸣月姑娘宽了心,却受了苦,她得昼夜不停地写情书,才供得上神仙你来我往地向上送,时日一久,那月亮也懒得画了。

我因着身份特殊,不便掺和此事,多亏了司命仗义,本着有瓜同享的原则,自个偷偷把他手里拿到的信看了,还不忘背下来学给我听。为这事,我给他买了好多瓜子。

一封信写:要下雨了,我带着伞,穿过早高峰的地铁想起你,忽然有种在城市里跋山涉水的意味。

另一封写:帝君,你在人间的时间寥寥无几,我忽然庆幸人生聚少离多,因为这样所有人都不会困扰别人太久。帝君,我想忘了你,又不愿忘了你。

还有一封写:帝君,我和旁人说起昨天街上买的茉莉,偶尔听得的热闹,上月的雨,从来不说你。

最后一封写:古人说话真是句句扎人心窝子,戏文里说,良辰美景虚设。帝君,我知道你不爱我。

我有些怀疑:“每一封都只有这么一两句吗?你是不是没背全?”

事关尊严,司命急了:“怎么可能?小仙我别的不敢夸口,过目不忘的本领还是有的。人家就写一句,还能赖我了。”

我不免可惜:“感觉有点浪费纸。”

司命把磕了一把的瓜子仁全部倒进嘴里:“手纸写的,倒也还好。”

我心下称奇:“这姑娘倒节俭。虽没见过,我心里已经觉得不错。”

司命磕到了颗石头,赶紧“呸”地一声吐出来:“你觉得不错有什么用,你又不是天帝他妈,他能听你的?”

我轻蔑一笑:“打赌?”

司命倒吸了一口凉气,直接吞了只瓜子:“卧槽你真是他妈?”

我白了他一眼:“我不跟你打赌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欺负傻子不仁义。”

“哪儿?哪儿有傻子?我也去欺负欺负。”


我还是决心替这位低碳环保的好姑娘说几句话,一来我到底还是跟司命打了那个赌,我赌天帝最终会动了凡心,二来嘛,天帝如果谈了恋爱,这工作上肯定就要松懈,领导一旦迟到早退,我和司命就更加方便迟到早退了。于是我也默默记下一句鸣月姑娘写的情话,下了班背给天帝听:“帝君,今晚月色太美,我只当我们要分别,最后一次见你,多看两眼不过分吧?”

天帝很果断:“挺过分的。不过你要是给钱就另说了。”

眼看他就要遁走,我连忙抓住他衣袖:“帝君,你真的不动心吗?鸣月姑娘给你写了这么些信。我看着都动心。”

天帝看着月亮:“说是写给我,实则句句只言自己。本君为何要动心?”

我撇撇嘴:“匀给你一字半字已然不错了,人人都是只说自己的。”

“所以人人不可爱。”

我劝道:“帝君,你这样要单身一辈子的。”

司命正在下班锁门,听见这话,忙朝我喊道:“天妃娘娘,二百五的好日子,别说这丧气话。”他想了想,朝我们走过来时又说,“不过鸣月姑娘名字取得确实不好。对月而鸣,天狗才吠月。这才是要一辈子单身啊。”

这老长的一句话,我只听见两个字:天狗。

天帝也只听见两个字:天狗。

我忍了,天帝却咽不下这口气:“这里三个人都单身,你骂谁呢?”


后来鸣月姑娘的信就越来越少了。我很是能理解,人吃五谷杂粮,要上班要睡觉,谁能见天儿地给人写信啊,又不给钱。原本这事就要这么不了了之了,天帝的一段凡间风月即将以天帝无情而鸣月姑娘手太酸告终。可天上偏偏有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神仙,到了非常爱当媒婆的年纪,寻了各种理由,把鸣月姑娘弄上了天。说是给人三天的时间,能不能留在天帝身边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。

要我说帮人帮到底,给人三天时间算怎么回事,这事要是交给我,我一定把天帝打晕了送到姑娘枕畔去。不过那几日我当真没空,因此这暗算领导的事也只是停留在了想法阶段。

那时我正为一颗珠子伤心。

那颗珠子是我在莲花池中一片荷叶上发现的。清晨荷叶上露珠晃动,那珠子色泽清透润泽,和露水晃在一起简直难以发现。我也是想摘一颗莲蓬才意外看见了它。阳光照在上面,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辉,我相信那是命中注定的一瞬间。为什么偏偏是它在那里呢?为什么我偏偏今日想吃莲蓬呢?那一定是上苍赐予我的二百五十周年入职礼物。

于是我分外小心地把它收了起来,放在香案上,日日用雪水养着。甚至每日会与它说上一两句话。

我对那颗珠子甚为爱重,直到南海观音大士前来与我们联谊,我发现他腕上的手串上的珠子与我那颗甚为相似。

当我问起时,观音并不在意:“一串核桃而已,你要吃吗?我给你夹一个?”

我连忙摆手:“不了不了,只是核桃竟然能盘得如此光滑莹润,晶莹剔透吗?”

“天妃还是年轻,什么东西盘个万儿八千年的也就都这样了。前几天我这核桃掉了一颗,不过不打紧,也没多值钱。”

我很郁闷,觉得往日那些珍惜都成了笑话。联谊结束便天天地感叹:“原来我视若珍宝的东西竟只是捡了别人不要的。”

天帝见我无心工作,开解道:“可你习以为常的,也会是旁人可望不可及的。”

“比如呢?”

天帝自信道:“比如这份好工作,比如一个好领导。”

他见我不为所动,又道,“比如鸣月姑娘倾慕于本君,思念本君,而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日日与本君相伴。”

我有些疑惑:“她要乐意花点钱,不是也行吗?”

天帝被我戳中痛点,顿时恼羞成怒:“本君在你眼里,竟是如此轻浮之人吗?”

一阵云雾缭绕中,司命将他的拂尘一抖,端端正正站在了我面前:“大喜的日子可不要吵架啊。天妃娘娘,我稳重,你有什么话可与我说。”

他一提这个大喜的日子我就想起桌上那小王八,想起那小王八我就来气。

“你可算了吧,你更轻浮,你献点血都只能拿去做鸭血粉丝。”

司命脸上也开始出现若有所思的神情。我太明白他是什么心情,吵架吵输了的神仙一般都是这副样子。

天帝却怕人不懂似的:“她骂你是鸭。”

司命脸上神情更加变幻莫测。

天帝叹了口气,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天妃,开心点。”

他这安抚性的一拍,我不知怎的就委屈起来了:“可是帝君,世间最难的莫过于开心二字。”

他坐在了我旁边:“不瞒你说,我有个保持快乐的八字心经,从不外传。”

“那他能听吗?”我指着司命。

司命机灵:“嗨,我不听也罢。”

他说完就要跑,我担心这八个字非我一人能承受得起,忙拽住了他。

天帝思索片刻,大度道:“算了,见者有份吧。”

我觉得有理:“那你说。”

天帝郑重其事:“遇饭吃饭,遇屎吃屎。”

我实在不知如何评价这八字心经,顿觉拉住司命一起听真是明智之举。我看了看司命,司命看了看我,我们俩都很懂事地没有说话。

天帝继续道:“任什么酷吏也无法重刑拷打一个没有痛觉的人。如果命运加之于你的你都没有怨言,甚至甘之如饴,那命运又能奈你何?”

我很是不服:“我为什么要听之任之?我就不能扼住命运的咽喉吗?”

天帝的表情讳莫如深:“你怎知命运有咽喉?它若是个泥鳅呢?”

与此人共事多年,我深知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的道理,于是反问道:“那帝君又怎知命运是泥鳅,它若不是呢?”

天帝沉默片刻,重新问道:“小仙,你可知世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?”

我知道他要用新的魔法,于是恭敬道:“小仙并不想知。”

天帝并不理会我,直接对司命道:“告诉她。”

司命这两天刚涨了工资,此时在领导面前分外狗腿。他配合地答道:“先有杠精。”随后二人双双直勾勾地看向了我。

我面不改色:“刚刚说到哪儿了?”

司命是个不挑食的:“说到遇屎吃屎。”

天帝道:“是了,说得文雅一点,是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。说得再简练一点,是无欲则刚。”

“无欲则刚?”我很惊讶,三日不见,这货居然会用成语了。

还没等天帝解释,我们忽然听见了一个分外柔弱的声音。

“无欲则……”鸣月姑娘忽然出现。她穿一身洁白的衣裙,整个人比神仙还像神仙,言语间似有些哀伤,“我早该知道,帝君没有负我,帝君原来……是有难言之隐在身上……”

帝君的表情也开始变幻莫测起来。

“姑娘可不能胡说,帝君……”我急着拍领导马屁,可话一出口,就后悔了。三双眼睛同时盯着我,像狼狗一般。

鸣月不可置信,天帝的庄严宝相也露出一丝缝隙。

鸣月看看我,又看看帝君,几乎要落泪。那眼神仿佛在说:“难道天妃你与天帝有一腿?难道我如此命苦,帝君他已经有了心上人?”

天帝则似在说:“难道你曾趁本君酒醉,非礼过本君?”

司命就不用说了,他完全是一副面对大八卦的饿虎扑食相。

眼看着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,千钧一发之际,亏得我急中生智,使了个诀,把司命一下子扔进了帝君怀里,呵呵干笑道:“帝君不过是爱好比较小众。”

那一瞬间,仿佛金风玉露相逢。天帝神武,司命清秀,宛然一对妙人。加之天帝的表情管理已臻化境,此刻仍面无表情,却似乎又露了威,又藏了笑,像薄情之人倾付了一片真心,叫人不免动容。司命看着天帝,倒是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清纯可爱。他拂尘都掉了,散在地上和桃花瓣落在一处,有种别样的风流趣味。

鸣月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到了,哭也忘了哭,只不住地往后退:“原来……原来如此。那我……我尊重帝君的选择。”

我正要送送她,忽然见一个人影从草丛里滚了出来。

“哎呦——”

此人披头散发,袍子快遮不住啤酒肚,手里的酒也洒了一地。我定睛一看,原来是穿着鞋的赤脚大仙。

他爬起来,无视了天帝和司命,只对我道:“哈哈,天妃娘娘,今儿天不错啊。”

话音刚落,就有一声响雷平地而起,九重天上下起大雨来。赤脚大仙有点尴尬:“明天,明天肯定是个好天。”

那雨一下,草丛里遁形的众神瞬间都绷不住了。一个一个挨挨挤挤地滚了出来。

“哈哈,天儿是不错。”

“我得回家收衣服了。回见啊兄弟。”

“我也得回去数头发,就不相送了。”

天帝仍旧把司命抱得稳稳当当,脸黑得不得了。

远远地还能听见诸位仙家的议论:“我的老天爷呀,谁能想到……”

“这回真是谁都没押中……”

“天帝说八字心经从不外传,敢情司命是内人啊……”

赤脚大仙半路上跑掉了鞋,又慌里慌张地回来拾了一回。

看天帝的眼神,我大概知道,我这个月工资没了。


众所周知,既然工资已经没了,便也不需要好好工作。这日,我又翻看起了司命帮我偷来的,鸣月姑娘写给天帝的情书。看着看着,天帝没乱,我反倒乱了。

我撑着下巴,看着窗外桃花,问天帝:“帝君,你说……什么是情?”

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我忽然觉得天帝看我的眼光忽然柔软起来,充满了爱怜。

他特意放慢了语速:“晴就是有太阳,天妃你看,比如今天就是晴。”

我看了他半晌:“帝君果然睿智。”

过了一会儿,我不甘心,又问:“帝君真的不爱鸣月姑娘吗?她那样喜欢你。”

天帝反而来问我:“阿言,你说什么是情?”

“就是有太阳。”

天帝眼神深沉:“此时有太阳,明天还有太阳吗?”

我看了看天气预报:“有的。这周都有。”

他脸色暗了暗:“神仙并非无情,而是知道情只是一个瞬间的念头。再多的瞬间也不会成为永恒。”

“帝君想要永恒?”

他没有回答,反而问我:“阿言,你为什么想成仙?”

“因为我想知道人生的意义。帝君为什么想成仙?”

天帝沉默良久才道:“阿言,因为我懦弱。神仙可以不追求任何成就,不与任何人产生深刻的牵绊,不留下任何东西,我以为这样,我就会轻得连命运的悲剧之手都无法抓住我。永恒和瞬间对我来说没有区别。鸣月姑娘爱错了人。”

我把他的比喻还给了他:“泥鳅没有手。”

他恍若未闻,忽然认真地看向了我:“可是我爱上了你。”

我瞬间一口茶全喷在了他身上。

他淡然地擦了擦脸:“学到了吗?这才是最高深的魔法。出其不意方可制胜。”

我学到了。我转头就对司命说:“司命我爱你。”

为了让魔法威力更强,我又加了一句:“你不爱我就是你有难言之隐。”

司命忽然红了脸:“天妃娘娘真是华佗再世。”

“?”

当上天妃二百五十周年,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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