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石石

当时只道是寻常

我做天妃两百五十年了(下下)

晚风有些凉。我又在泉边坐了一会,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,一瞬间简直遮天蔽日,我还没来得及躲避,就被那黑影砸了个正着。
远处,赤脚大仙还像死了孩子一样地喊着:“我的鞋啊,我的鞋……”
我摔得眼冒金星,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此处彼处,便顺着那话说道:“大仙啊,你这鞋也忒大了……帝君?!”
眼前这一身紫衣,不是天帝还能是谁?整个天庭就数他穿得最花哨,就跟彩虹成精了似的。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,赤橙黄绿青蓝紫,今天周日,他穿紫的没错。他双手撑在我身侧,整个人像个罩子似的罩在我身上,我聚拢了一团光,把他照得更紫,忽然看见他眼中好像有一丝痛楚。
我有点慌,却又有一丝欣喜:“帝君……?你终于让人给打了?”
“别说话。”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颈侧。他低低地喘息着,言语中的情绪似乎也隔了层夜色,叫人辨不分明。
作为一个没有任何难言之隐的成年女神仙,我瞬间僵硬了:“帝君,你不要这样,我这个月真的没钱了。”
片刻之后,天帝终于放开我站了起来:“飞一半脚抽筋了。对不住啊天妃,是本君冒犯了。”
我从草地上爬起来,瞬间抓住了重点:“那帝君本来是要去哪儿啊?终于有女菩萨肯花钱了?帝君有夜班上了?”
天帝拍了拍身上的灰:“去三生石那边跑了一趟,刚回来。太多人在上边乱涂乱画,那石头今天来投诉了,但是白天没顾得上它。”
他没有夜班,让我失望了。
“那这件事帝君怎么解决的?”
“把石头圈起来,收门票。”天帝坐在了无尽泉边,“天妃在这里干什么?又在看你那个美人?”
我点点头,坐在了他身旁。一提起那个美人,就好像有人抓住了我的心肺,我胸腔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,像是把浑身骨头都泡进了酒里。
天帝轻声叹了口气:“也别天天看,看久了看见褶皱,就没劲了。”见我不懂,他又解释道,“小仙,人的身体和灵魂都有褶皱。那褶皱正是不经看的地方。所以人互相躲藏。”他伸出手,拂去了九重天上的层层云雾,“你看这山海。”
我狐疑地看着他:“你不是说世间本无山海?”
他垂下了眼眸,淡淡地说:“有时须有,无时便无。”
在天庭修炼多年,我已经不是那个动不动就翻白眼的小年轻了。我成功地接上了天帝的话:“帝君明哲,万物之理共通,自然玄幽之妙诚如人之尿意,有有无无,谁又说得清呢。”
天帝的眼神忽然有了焦距:“正常人说得清的,你要不要去挂个肾内科?”
我蓄足内力给了他一掌,被他轻巧地接了下来。指尖接触的时候,我的力气忽然化作了很绵软的东西,继而散成了一片细碎的火光,闪烁了几下,便消失不见了。我心里一惊,这个天天都不怎么睁眼的神仙,修为竟然比我高了这么多吗?
天帝就着那个动作引着我向下看:“小仙,你看山海。山脉河流都有褶皱,人看山清晰,山看人一样清晰。至于相看两不厌,是因不相懂得才不觉褶皱丑陋。若两座山遇上,总要拱背耸肩,做奔逃态。男人女人因不相懂得而觉对方可爱,万物也因不相懂得,才能互相善待。”
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。这老长的一句话,我几乎只听见两个字:山海。在皎洁的月光下,人间山海簇然如新。我甚至觉得他刚刚说出了某种密码,因为在一瞬间,山海共同奔涌起来。在岩石间,在佛祖的指缝里,漫天的白沙和海浪勾勒出时间的形状,人和宇宙一起奔涌,永无停息。而那个美人,他也忽然变成了抓不住的瞬间,他也只存在于涌动中,但他仍旧是一个会把我变得热切的形状。
月光下的无尽泉泛着粼粼波光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在某一刻,好像某种更高更美的东西统治了我,山川河流如旧,但我已经看到了我所希望的一切。
“帝君,我要走了。我要去找一首诗。它也许在山上,也许在海里。”我望着远方,“有一首诗在等我,它圆满,安静,像一颗鹅卵石。”
天帝似乎被我感染了,他也朝远方看去:“可以。但是旷工扣钱。”
我又看了一眼因缘镜:“如果有一天……我能遇见我的爱人,我不能空着手。”
“那是,多少该拎个果篮。”
我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帝君,今晚月色好美。你说月亮上住着谁呢?”
“嫦娥,老单身狗了。”
妈的,我怀疑他指桑骂槐。

我几乎伸手就能碰见那首诗。它在天上的流云里,在画眉鸟的羽毛上,可是每当我想要仔细看时,它就会狡猾地消失不见。我相信我总能寻得些踪迹。可每每提起笔,总是写一个“我”字,就再也没了下文。有些东西在混沌中涌动着,而我在期待着不知道何时会来的光明。
有一天,我梦见我与山海之神对坐,但是他一言不发,我也一言不发。那个晚上在无尽泉边邂逅的神迹,似乎再也没有眷顾我。
天帝对此下了定论:“本君觉得归根结底,还是你没文化的缘故。”
我哪能受这种鸟气:“本天妃认识的字比你吃过的盐都多!”
天帝云淡风轻:“别说大话,写个biáng看看?”
见我气得不轻,司命又加了把火:“天妃娘娘,神仙饮露水,不吃盐。”
我一把把他的命簿盖在了他脸上。
司命是个好脾气的。他拿下命簿,帮我出主意:“一首诗而已,要不抄一个吧?”
净出馊主意,我怎么可能允许他玷污我纯洁的爱和理想,我骂道:“你下贱!”
司命却不慌不忙地反驳:“你馋人家身子,你更下贱。”
天帝出来打圆场:“哎哎哎,神仙的事,怎么能说馋身子?”
司命是个憨厚的:“馋身子的事还能怎么说?”
天帝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文件,一双深邃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司命:“在我炽热的爱中,神明也会原谅我们赤身裸体。”
这别说司命,连我都麻了。赤脚大仙正在偷听墙角,他是个细腻敏感的,差点感动哭了,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:“在我炽热的爱中……”
还是酒仙理智,他把手中的瓜子往兜里一揣:“别听了别听了,一会儿该收费了。”
天帝慢条斯理地打开窗户,泼下去一瓶墨水,对我道:“实在不行,天妃就写些比喻。比喻是文章里的酒,人一看就醉了,醉了就看什么都好,互相吹捧起来。毕竟人什么也看不清,只能用此物写彼物,一辈子苟安于比喻。”
我琢磨着天帝的话,却最终摇了摇头。用比喻来敷衍会可惜了我那美人。他在此世生为美人,已经够可惜了。汉时的诗人将美人喻做洛神,而到了唐代,诗人言“瑶台月下”已是勉强,到底还是似花似叶,现如今喻无可喻,见美人只生狭昵。仙人也怕在此沦为笑柄,一个比一个遁得干净,于是只剩那狭昵在一片茫茫的快乐中泛着白色的浮沫。
我实在心疼我那美人,长得如翠竹一般,却生在如此浮薄的世界。我不愿意再添一份浮薄了。
对此,司命又有话说:“可是就算再认真,在造物看来,还是浮薄。人类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。”
天帝斜了他一眼:“不信谣,不传谣。上帝发笑那是他爱笑。”他对我解释道,“天妃上来得晚,可能不知道。上帝他飞升以前在收费站工作,这是留下的职业习惯。”
天帝话音刚落,负责打更的小神仙就跑着跳着来到了窗前。那一声脆响仿佛春天泉水的泠泠声,于是众仙都知道,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到了——大家要下班了。天帝和司命都脚底抹油跑得飞快,只给我留下一句:“最后走的关灯锁门啊。”
天色已是黄昏。最后一片阳光在灵霄宝殿里游移着,暮色总带着些无可奈何的不舍,好像千百年来意犹未尽的故事都被牵动起来,可时间一再碾过,再难平复的念想,最终也平了。我想到鸣月姑娘的情书,想到去岁的月亮。我想,若今生凡间能有一人与我那美人相爱,这二人要如清风朗月一般才好。情谊淡却绵长,不要爱到刻骨,不要日日纠缠不休,更不要到难收场的地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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