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石石

当时只道是寻常

撞见鬼的丧尸会BE吗?

“卧槽你他妈是什么东西!!!快走开啊!!!卧槽卧槽卧槽槽槽再动报警了啊!真报警了啊!!!”


这是我看到他的第一反应。


那时我刚下班回家,还没来得及开灯,就看见了他。他身体是半透明的,额前头发遮住了眼睛。


我快吓哭了,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——我是个丧尸啊,我他妈叫什么,怪丢人的。


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眼神阴森。还挺有职业操守的。


这种场面堪称狭路相逢,必得有一人会尴尬。他先发制人地不尴尬,就只有我尴尬。


我干笑了两声:“那个,不好意思啊。没太见过世面,见笑了见笑了。”


他没说话。


我做了个菩萨的手势,决定以礼相待:“请问您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呀?”


他却似乎还在回复我上一句话,像个网不好的机器人。


“没事,这事是我的不对,我本来应该藏柜子里的。”


他抬起了头。


而我是个新时代的自由女性。


换句话说,我是个物化男人的色批。是个看见奥特曼也能看出腰细腿长,该下十八禁大地狱的色批。(1)


我这种冰清玉洁的的灵魂自然是经不起帅哥洗礼,见他长得帅,我不免起了邪念。


鼻血流下来的时候,我问他:“兄弟,你有兴趣玩个鬼压床吗?”


他苍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。



我不是没有尝试过驱鬼。但是当我把从小商品市场买的桃木剑向他挥舞的时候,他似乎很不屑。


“这是石器时代的武器了。”


于是我放弃了。就这么活着吧,我想。不管怎么说,他算是我乏善可陈的人生里第一个在我家留宿的帅哥。



晚上的时候,他坚持要躲进柜子里。


我忍不住劝他:“没有这个必要,我单身,没老公。”


“我习惯了。”


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,气定神闲地关上了柜门。这动作也太熟练了。


我直觉有点奇怪,这种情节我上一次看的时候好像不是在恐怖片里,但是我的情商不允许我问人家“你是不是下过海,”我只能换了个说法:“你这业务真是恐怖片里练的吗?你们恐怖片还挺多元的哈。”


他也不知有没有听懂,只在柜子里回了一声:“嗯。”



那天我十一点才下班,已经累得不行了。即使柜子里有个鬼,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。


但是鬼却不太消停。他在柜子里发出奇怪的响声。


我生气了,一把把柜门拉开:“有完没完?”


柜门一下子就掉了。我忘了,为了省钱我租的是个老房子,每件家具都有自己的脾气。


他低着头道了歉:“不好意思,职业习惯。”


考虑到上夜班的也不容易,打工人应该相互理解,他长得又不错,我最终没有计较。但是被他这么一闹,我就不太能睡着了。


我看向了我的私人花园。


私人花园在窗台上,上面有很多假植物。不是塑料做的那种绿油油的假植物,我手头不宽裕,那种也不想花钱买。


车前草,羽毛枫,肾蕨,小叶女贞……那些植物的名称好像本身就带着暗绿的纹理。单是写下来,就在纸上做了一窗绿暗。


说得有点文艺了。你能明白吗?就是说我把植物的名字写在窗户前边了,这样就形成了我的私人花园。


深夜里点着一盏夜灯看那些字,不知怎的就看出点浪漫来。而我床头上还放着一本诗集。


这良辰美景的,对着帅哥睡大觉也太没心没肺了。怎么也得聊点诗词歌赋吧。


于是我一冲动,就问:“鬼啊,你有爱过什么人吗?”


“以爱情的方式吗?目前还没有。”


真纯啊。我在心里吹了声口哨。


“我也没有。”我说。


“是还没遇到喜欢的人吧。”


“也许是吧。”我泄气了。他和所有人一样,都是这么说话。于是我也和对待所有人一样,模棱两可地回答他。


可是我心里知道,一个人不吃香菜,不是因为他还没遇到心仪的香菜。


我看到人们都在爱,最后却只爱上了嫉妒,占有,和偏私。我已经听见魔鬼广开宴席的声音。是因为无法爱众生才选择爱一人吗?可人们明明知道所有捷径上都站了魔鬼,却对这条路上的魔鬼写尽了温柔诗句。


不好意思啊,又文艺了。



沉默了一会儿,他问:“你是怎么变成丧尸的?”


这问题可真是问得太妙了。


三天前我还不是丧尸。


三天前……


那时我在开会,我能感觉到合作单位的同事对我和对我老板的态度是不同的。我能感受到那种隐含的轻视和欺凌。但我仍然尊称他为“您”,我说“好的好的您请说”,我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,或者我假装甘心接受社会规则,甘心当个卑微的属下。我并不觉得气愤而只是觉得悲哀。


那人正值壮年,但显然已经是个丧尸了,他就这么成了社会欺凌大军的推手,他失去了个人意志。他抬起手控制幻灯片的时候,我看见了他手腕上的尸斑。


下班回到家之后我把他社交软件上的头像用相纸打印了出来,黑白的,然后贴在了冰箱上。他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第五十四号丧尸。


那天我照例九点下班,晚饭是在公司吃的,回家之后打算煲点汤第二天早上喝。剁鸡骨头的时候我想,或许有一天,人类会有能力清除丧尸吗?


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,直到第二天和另一位客户开会。


当时我在幻灯片里豪言壮志地说:我们要开发夜经济市场,要实现全天候的商业业态,要吸引全年龄的客群。


然后客户打断了我:“不需要做全年龄的客群,我们这个园区不欢迎穷人,也不欢迎老年人的。我们要人来就是要他们来消费的。”


我老板曾在我面前夸过这个客户,说是相关负责人要求明确,很直接,也很好沟通。


这他妈也太直接了。


我就是个穷人。现在我要计划做一个不会欢迎我的园区了。


这个客户让我本能地有点排斥,但是他是坏人吗?


当然不是。他不会乱提要求,不会乱改时间节点,款项会按照时间规规矩矩地打进来。他有时开会开到一半就得离开,因为四点钟要去学校接孩子。他长着小眼睛大耳朵,牙齿有些内凹,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方脸的狐狸。


可我当然也不是坏人。这个园区欢迎谁不欢迎谁,归根结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,我只要拿到设计费就好了。拿不拿到设计费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?那是我老板的钱,我只要拿到工资就好了。


但是就是在这样真实的迫不及待要榨干每个人价值的社会里,我仍然为与己无关的事情感到痛苦,我多么善良啊。


“遍身罗绮者——”


下一句说出来就太残忍了。


当时我想说什么呢?


——“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!”也许是这一句吧。


但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:“好的,那让我们把定位再拔高一些吧。”


现在是冬天,我看不见衣服下面自己的身体,但是我能感受到,尸斑开始长出来了。


我也别无选择地加入了社会的欺凌大军。我将没有资格为别人感到悲哀了。我在心里报了个数:五十五号,到。


忘了说了,我床头那本书是博尔赫斯的诗集。博尔赫斯一定没想到,丧尸也会读他的诗吧。


字句我都记不住了。但是读他的诗会让我有种自己是个知识分子的错觉。我实在是个俗人,没有知识分子的知识,却想要知识分子的孤高。那份孤高让我既不做恶也不行善,说好听些是不随波逐流,说难听些就是随波逐流。


博尔赫斯如果是神明,是用十字架上骨血写诗的圣人,那他一定没想到,那血泪写成的诗歌最后只养活了个自视甚高的可怜的傻子。


他会仍然爱瘦落的街道吗?


是叫博尔赫斯吧?我总怕说错他的名字。


变成丧尸那天,我给自己也改了个黑白的头像。


那之后,我发现我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从前在地铁上,我听着音乐和各种电台节目自得其乐,并不关心身边人在做什么。现在在地铁里,我只看到人人人人。


我心里知道那些人也是什么人的父母,丈夫,妻子,孩子,但是他们看上去仍然毫无可爱之处。


可就是这样毫无可爱之处的人,仍旧在对着地铁玻璃照镜子,整理仪表,好像那张脸值得一看再看,值得倾注全部心血似的。和我一样。


天呐,他们竟然和我一样。


“可是你到现在也没有吃过人对吗?是什么封印了你呢?”


这个帅鬼简直他妈的是个采访鬼才,我快要哭了。


我埋首在手掌间。


“是我妈。”我说。


那天在地铁里,我很想吃人的。我太饿了。成为丧尸之后,饥饿感几乎成倍地增长。我连树皮都想吃,但是我知道树皮是无法慰藉我的饥饿的。


我需要人,新鲜的人。我需要别人的父母兄弟孩子恋人,来填补我的饥饿。


我很快瞄准了一个人。就他吧,就我前边排队的这个。他挺好的是吧,规规矩矩上班,规规矩矩排队,真对不住了兄弟,但是我也要活呀。


就在这个时候,我妈给我发了条消息。


“明天降温了。”


就这么一句话,让我忽然愧疚难当地在人潮汹涌的地铁里哭了起来。


地铁到站了,我前边那位哥们头也没抬,看着手机上了车。他的肌肉已经形成了带他走上地铁的记忆。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。


我知道很多人把母亲比做天使。但我妈不是什么守护天使,她只是我的封印。全世界都该感激她,有她在,我这个道德感薄弱的坏蛋才没有成为一个大奸大恶的丧尸。


小时候我妈给我读过很多童话故事。时至今日,文字仍旧带给我无与伦比的悲伤和状似死亡的快感。这些事我妈不懂,我真庆幸她不懂。我希望她活得像饼干广告那样快乐,最好什么也不要懂。


我太饿了,我饿得快要昏倒了。可是我不能吃人啊。我不能让我妈有一个会吃人的孩子。


早高峰的地铁于是变成了我的地狱。一个充满美味食物却不能下口的地狱。


下了地铁之后,我想了很多。如果将来我有一个孩子呢?我真害怕我也有一个孩子。我怕他也会别无选择地成为丧尸,然后因为我,即使饥饿难耐也不敢吃人,然后一直痛苦地活下去。我会希望他也像饼干广告一样快乐,可是哪能实现呢?


我的话说完了。我问鬼:“那你呢?你是怎么变成鬼的呢?”


“这个故事太长了,我来不及说了。”他说。


“你得绝症了吗?”我问。问完又感觉自己问得太直接了,我可能被那个客户传染了。紧接着我发现自己被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了。


我有点兴奋了。


“这是什么新花样啊?鬼啊,你这业务能力……真是让我惊喜啊。”


他的声音很冷:“我是来杀你的。”


“为什么?”我很疑惑,“我得罪哪个道上大哥了吗?”


“因为鬼和丧尸不共戴天。和鬼比起来,丧尸是低劣的族群。”


“天杀的种族主义,都已经渗透到恐怖片了吗?”我惊呼道。


“别说了,受死吧。”


我知道我是注定要死的,只不过我曾经以为消灭我的会是人类呢。


“那么死之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吗?”我问。


“你说吧。”


“能玩个鬼压床吗?”


他没生气,也没脸红,他知道我只是在开玩笑。


“你不该杀我的。”我说。


“为什么?”


“因为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哥哥。”


“?”


“你妈是不是叫王二?”


“?”


他太落伍了,他没听懂这个梗。我没兴致了。


“因为我是一个好丧尸。”我换了个说法。


“所有的丧尸都这么觉得。”他不为所动。


“我真的好,我尽量不吃人。”


他冷笑一声,还是举起了刀。

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(1)只是个梗,不要当真。新时代自由女性当然不等于物化男人的色胚。

评论(5)

热度(44)
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